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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16(Tue) 13:12:18

更新日 07-06-01



城楼上涂满了已经干涸发黑的血迹,写着“冰”字的天蓝大旗早在炮火中变得残破不堪,被从极寒的北地刮过来的风猎猎的卷着。旗杆下一个士兵,紧紧地攥着拴着旗帜的麻绳,绳子在手臂上嵌进肉里,磨出翻卷的皮肉,而他浑然不觉,早已死去多时。

观月站在城墙上,一身的白衣已变成了麻缕,分辨不出本来的颜色,就像是一朵开错季节的杜鹃,被马蹄无情的踏过。空气中满是血腥与硝烟,他闭上眼睛,眼前被鲜红迅速浸染。

回头南望,望不见京城重叠的宫銮。然而他总是一次一次梦见,禁城的大门依次打开,空无一人的长长信道,笔直通向当朝帝王的金銮宝殿。

这是,他所为之呕心沥血的天下。
这是,他所为之剖心洒血的帝王。


*             *             *


玄帝六十五年四月,北疆遭凌国犯境。冰国镇北将军人千石清纯率二万兵马迎敌,于业城阻凌国二十万大军半年有余,后城中粮草尽绝,城中军民二十六万人以身殉国。业城陷落,北疆无险可守,凌军势如破竹,席卷一十三城。玄帝六十七年一月,玄帝驾崩,太子迹部景吾继位,改年号为景。景帝初年二月,迹部尽举国之兵北面抗敌,左丞相观月初以文官授将印,领兵六十万。景帝初年六月,冰、凌两国一百三十万军队战于天坪,死伤过半,遍野横尸。景帝初年十二月,观月率军踞登州以守,灭敌二十余万。景帝二年六月,冰军围攻三月收复业城。景帝二年九月,凌国遣使,以割让秦城至青山八州求和。

景帝二年十一月,左丞相观月初率军返京。


*             *             *


漫天飘飞的雪,落观月的脸上,他抬起头,看着高高挂在上面的金匾。
那样鲜亮的红色,那样灿烂的金色……没有瑕疵的辉煌。

“丞相大人,别轻易在这种地方露出这种表情啊……要是有人以此为罪名向皇上告你,我可不帮你。”冰冷的手指在他的眼角刮了一下,伸到了他的眼前——一滴泪珠。
“御史大人,你也一起被皇上召见了?”他不以为意的随便抹了一下脸,露出笑容。
“我只是听说观月初回来了,所以来看看。”不二周助把手收回袖子里,笑眯眯的看着他,“还以为你带了这么久兵,会变成五大三粗的武将样子,结果比原来更瘦弱了。”
“有劳不二君挂心……”观月勾了勾嘴角,弹掉自己肩头落的雪,说,“我进去了。”
“呐,今晚我和忍足到你府上,记得准备好酒菜。”不二说完,转身踏着满地的雪走了。
观月轻轻的应了一声“定当恭候”,抬脚踏上了台阶。

小太监通报了一声,走出来引着他进去,随即弓着身体退了出去。

坐在桌后的人正把手中的笔往架子上挂,见他进来,挑了一下眉,站起身。
观月往前走了一步,在地上跪下。“臣观月初叩见……”
“爱卿远来辛苦,免礼。”未等他把话说完,迹部早已走上前,一把将他拉起来。
“皇上,礼数不可废。”观月抬起头,毫不回避的望着他。
“丞相一回来就要对朕说教么啊,嗯?”迹部不满的抓住他的手,不理会他的挣扎拉着他走到桌边,把他按到椅子上,“坐,丞相,来看看朕这首诗写得怎么样?”
“皇上才华过人,自然是写得极好。”观月看都没看,坐在椅子上,往后靠,眉宇舒展,姿态中竟带了几分肆意的无礼,“皇上召微臣来,只是想找个人和你谈诗论字么?战局之事日日有人向你通报,想必也不需臣再从头说起一一报来……但是,难道就没有别的要再问问微臣的?”
“朕知道的,自是不必再问,不知道的,又从何问起?”迹部的在他身侧站着,双手轻轻的扶在他肩上,眼光片刻不离他眉眼之间。
“既然皇上不问,那么臣有话说。”观月拂了肩头的手,缓缓站起来,整了一下衣服,清澄的目光坦荡荡的望进他的眼睛里,“听说皇上下月十五大婚,看来以后就要叫皇甫大人一声国丈了?”不等迹部回答,他又接着往下说,“皇上还记得我们那次见面么?……臣许什么,皇上又应了什么……”转身,跪在地上,“今日天下已定,求皇上……”

天下……

两人在晋王府的宴会上见面,当然不是初遇,但却宛如初识。观月看见了迹部眼中遮掩在谦恭之下的野心,迹部看到了观月眼底势利中透出的澄净。一个是母妃被废黜冷宫毫无地位可言的七皇子,身为王族却已遍尝世态炎凉,性命悬于一线,但骄傲如他又怎甘于此,势单力薄却要染指王位之争;一个是位高权重也结怨甚多的观月家幺儿,二姐受宠于圣上却并无所出,伴君如虎难免翻脸无情,他有绝世风华更有心计无双,却不过是想要自在一身。

七殿下,在下全力助你铲除障碍,登銮及帝。
观月公子,我自当保你一生平安,逍遥自在。

他许了他坐拥天下。
他应了他纵横天下。

迹部看着观月的脸垂在自己脚边的阴影中,突然想笑……
观月错愕的抬起头,看着蟠龙的纹样在顺滑的黄底锦缎上索索抖动,温顺的舞动着爪牙。暗红色的背景中,迹部眼角的泪痣在明亮的笑容中闪烁。

许久,他终于止住了笑容,挑着嘴角问,“爱卿还记得你在出征之前说过的话么?——五十万兵马,一年之内,驱逐外寇,否则以死谢罪。”

臣请皇上给臣五十万兵马,臣必在一年之内,驱逐外寇,否则以死谢罪。

观月愣了一下,想起来……虽然是被人咄咄相逼,情势所迫,才不得不应下这样的条件,但自己确实是说过这样的话的。“此番征战,非但不止一年之期,就是死在战场上的我国兵士也早已超过五十万之数,臣未能应诺,请皇上降罪。”抬起头,他眼神灼灼的望着迹部。

“难道朕还能真的为了这种荒唐的缘由,要你死吗?”迹部皱起眉,为了他这种毫无推脱的应对,心中烦躁起来。他想要得,不是这样的回答……

“皇上还记得三国的里,孔明草船借箭的典故么?他许了周都督十万支箭,立下了军令状,你说若是当时那数目未足十万,周瑜会如何待他?”

“如何待他……?”军令如山,若是不能复命,总有天大的才智又如何呢?初,你还是连服个软,说句讨情的话也不肯吗……好,你不说,朕说。在心中叹了口气,迹部俯下身子,把唇贴在他的耳边,轻轻的说,“怎么会不足数呢?爱卿,那不是故事吗,总要能讲得下去才行。”拉着他的手臂站起来,揽进怀里时,温热的唇已经从耳畔滑到了颈边。

只要讲故事的人想要,不能死的人便无论怎样都不会死。

观月的睫毛轻颤着,微仰起头,闭上眼睛,身子一轻,被抱了起来。双臂缠上了迹部的肩,观月任自己被压在床上,就手去解垂在身上的衣带。身躯贴上来,炙热的体温从肌肤上抚过去,身下的缎子冰凉如水,他睁开眼睛,看见迹部的脸上全是霸道的情欲,不容拒绝,却又温柔缱隽。叹了一口气,他微挺腰身,拉扯着迹部的头发纠缠上去,用力咬在肩上,直到口中尝到了铁锈般的味道。迹部猛地抽了一口气,掐着他的腰,终于狠狠地叫出了他的名字。

观月初!


喂,你就是父王新任命的侍中吗?观月家的吧,叫什么名字来着?
微臣观月初,七殿下好好记着臣的名字,总有用得着的一天。
本皇子才不用不着你这样的人,只有一张脸好看罢了,哼。
七殿下也不过空有一张和荣妃相似的脸而已……
你以为本皇子什么都没有吗?
微臣不曾如此说……可是除此之外,您又有什么呢?
观月公子是替哪位殿下来探听本皇子的口风的,啊恩?
不敢,微臣素来自觉有识人之明,不过想为自己谋一个将来。
哼,那本皇子就允许你跟随我吧,你想要什么?


“初……”十指交缠,迹部惊觉那双纤细的手上竟然生了一层厚茧,是拉着缰绳驰骋千里万里,还是无数次握着刀剑挥舞杀敌?这双手……原本是泼墨成文,走笔丹青,按弦调歌,敲子玉盘。如今,却为了他的江山染了刻痕。手轻轻的抚上他的眉眼,依然是记忆中的清丽如画,他初进门时带进来的那一身风霜利气,仿佛只是个错觉。他的初,并没有在北疆的风雪中呕血成冰,他的初,并没有在城楼之上白衣尽染,他的初,并没有在沙场之上九死一生,他的初……然而,手下的触感,曾经滑如羊脂的肌肤已经变得粗粝,春水般难以盈握的长发变得枯干,探进内衫,肋下——就是那条在快报中曾经看到的,几乎致命的伤口。

他的初——差一点死在他看不到的地方……

“景吾……”颈间突然感觉到湿润,那绝不是汗水,那个骄傲的帝王,竟然哭了么?观月心中一紧,手指安抚似的在迹部的背上的滑过,顺着骨节摸索着他的脊椎,坚实的背肌,滑到收紧的腰线,用指尖摸索着他的身体轮廓,感觉着伏在自己身上的人紧绷的皮肤之下的颤动,向下覆上了他勃发的血脉。

“初,等不及了吗……”埋在他的颈下,暗哑的声音瞬间盈满情欲,六百多日夜层层积淀的思念喷薄而出,汹涌如潮,瞬间席卷了两人的全部神志。久未碰触的身体没有任何陌生感,彼此了如指掌的爱抚挑动着最敏感的神经,摩擦,揉按,捏挑,不遗余力的相互索求唤醒了所有的记忆,唇舌压着肌肤游走舔舐,竟有些微的刺痛。配合着抬起腰,垫入软枕,感觉到手指在后庭的进出,观月眯起眼睛,胸口随着呼吸起伏,嘴唇间逸出呻吟般的叹息声。两个人的温度都高得吓人,抵在下身的炙热依然在试探,迟迟不肯进入。沉默着,喘息着,颤栗着,却坚持压抑着自己想要把身下之人吞噬的冲动。

观月慢慢睁开眼睛,看到迹部隐忍的脸,被欲望纠结成烈日中的花,带着不堪一击的脆弱的固执——这是他的温柔,在这种时候,让人无法抗拒的为之迷醉。

汗水从发间滴下来,落在观月的胸口,灼烧着从肌肤上淌过去。深深地望进他的眼里,那里已经被自己的容颜填满,却还不够,远远不够……还想要,更多更多,这个人的全部。吞噬与被吞噬,占有与被占有,早已无法简单的区分,欲望一旦纠结,彼此都是骸骨无存。再也忍不住的挺腰迎上去,观月用力的抬高自己的腰肢,死死的抓迹部的手臂,指甲嵌进皮肉。被一寸一寸入侵,用最内里最脆弱的地方包裹着对方,像是被利器刺入心脏,混合着痛苦的快感,温柔赴死。迹部低低的呻吟了一声,带着压抑不住的颤抖,终于无法忍耐,用力的顶到最深处,不加停顿的开始动作。难以承受的强烈痛楚和激烈情欲一起袭上来,吞没了所有理智,无法思考,不能停止。突然间就有一种奇妙的安心感,让人无法拒绝的扑向毁灭,死亡,沉沦。腿缠绕上他的腰,双臂环主了他的肩,唇齿纠缠,索求着对方的所有。

无论你要什么,都给你……只有这一刻,他们可以不管开始和结局,任性的不断的把对方逼到情欲的顶点,纵容自己抛弃一切的沉沦于内心的渴求。

抵死缠绵,直至尽头。


*             *             *


真冷啊……掖了掖领口,观月往自己的手上哈气。

从禁城里出来的时候,他的眼角还带着微红。上了轿子,软软的靠在垫子上,撩起窗口的布帘看街景。雪越下越急,密得看不清几米之外的店铺。
从登州撤军的时候,也是飘着这样的大雪。

白茫茫的,满眼皆是。听得到沙沙的落雪声,就这样盖住了满是尸骨箭弩的战场,盖住了残破不堪的街巷,盖住了鲜血染了一层又一层凝成了郁郁的暗黑的城墙。

他一松手,放下帘子,闭了眼。
舌尖一点,是散不去的血腥。


*             *             *


隔日早朝,沐阳王果然旧话重提,抓着观月当初的“以死谢罪”不放。
此话一起,朝堂上自然分成了两派。与他素来交好的,不满沐阳王一派的,揣测皇上脸色的,说些什么毕竟功大于过,将才难得之类的。和观月家结怨的,看他不顺眼的,觉着沐阳王得势的,自然是站在那边说着君无戏言,虽不毕死罪,不可不罚云云。

观月站在一边,不作声的听着。
说到底能如此大做文章,是当初他赌誓之时,迹部在殿上应了一个“好”字。

当时,他们都是背水一战。
初登帝位,内忧外患。
无论如何要夺兵权在手,保国之安宁,保群臣不反。
骑虎之势,他半步也不能退,即使明知做不到,也要一手揽下。
一开始,就已是绝地求生。

北疆之战,倾举国之力,尽天下之兵,他若是败了,不仅仅自己绝无生计,迹部的帝位也将岌岌可危。

他若是胜了……

微抬起眼睛,观月看着端坐在高处的帝王,正巧迹部也看向始终沉默的他,两个人目光在半空一触,立刻错开。

“观月丞相为何一言不发,啊?”

“臣领皇上之命带兵北御凌国,虽侥幸得胜,但却未能如期破敌,且不提损耗国力之巨,单是令无数兵士平民枉死于疆场,就足以令臣彻夜难眠寝食不安,每每思及心如刀绞。虽有战胜之功,却不足以抵臣、失职之过。臣有负皇上所托,是以无话可说。”

观月清朗的声音在大殿里回荡,众官员一时惊诧,面面相觑。左相平素一向伶牙俐齿,与人交锋吃不得半点亏,现下虽不是性命攸关却也不该如此,竟然一句也不为自己辩驳。不二却在心中暗暗感叹,观月初可是把皇上的性子摸得一清二楚,他这几句话,绕来绕去不过是把自己圈在皇上的左右,句句都是为君为国,而依着迹部一贯的处事,被他写上名字占为己有的东西,是决不许别人动一丝一毫的。


“好,好一个无话可说。”迹部望着跪在殿前的人,挑起眉,观月初,你当真就以为,朕不敢要你的命么?

观月初抬起头,眼中一片清明安宁。
淡淡的,露出笑容。
就像极清浅的池水,安静的流过。
在满朝衣冠肃穆,表情阴郁的文武官员中,就像一片从南国飘来的鲜艳翠绿的叶子,落在北国冬季冰雪呼啸的庭院中。

格格不入。

迹部忽然觉得那个纤细的身影渐渐模糊,就要消失不见。
那个夜晚,自己仓促的伸出手,也是因为,这种感觉。

恍惚的,那个人就要在月色中渐渐隐没,变成雾气。

殿上君王,殿下臣。
一步之遥,如隔千里。
他也许,从未明了过这名叫“观月初”的人的心。

那宛转承欢,情迷意乱,是真的么?
还是,只是自己的一场梦。


*             *             *


那年,荣妃在冷宫中病逝。
得到这个消息时,他才发觉自己已想不起那当叫做“母亲”的人的脸。
来报信的人,说是她身子不好,受了凉,竟一病不起了。
他知道那女人一向体弱,性格也如身体一般。
逆来顺受,却是再标准不过的大家闺秀,温柔且贤淑。
如果没有入宫为妃,许会在哪个富贵人家平平静静的度过一生。
然而在宫里,她这种性格却是绝对活不下去的。
何况,她又生了一个儿子。

得宠的时候还好,可是又有哪个男人会一直宠着一个女人呢?
而且还是个只知道应声附和的温柔女人,没有半点主见。
要知道,软言细语可是能生生的把烈酒磨成清水。
水是天天离不了的东西,但若是摆在一起,大概还是那酒,更显香浓。

而他,虽然母妃是温软的性子,但自己却反倒变成了极张扬的人。
相貌自是不必说,才气出众,年年诸皇子间兵刃骑射的比拼也都不会让别人占到半点便宜。玄帝常说他就如自己年少时一般,不知天高地厚,却也颇有嚣张几分本钱。
于是这出众,就成了别人的眼中钉。
有时他也会想,如果不是自己甚得皇帝的喜爱,引得太子忌惮,以母妃的为人,顶多也就是渐渐被冷落失宠罢了,决不会如此凄凉。宫闱中的勾心斗角,诸多手段都是暗处伤人,他极单纯的母亲毫无知觉就已被放逐冷宫。自己也从耀眼得宠的七皇子变成了极普通的皇家血脉。

渐渐的学会了安静和隐忍,掩饰情绪的波动,他清楚地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慢慢的开始思索,该怎样才能得到。

那一天……
晋王府的庭院中,观月家的小公子穿着一身精美的华服,带着妩媚的笑容说——七殿下好好记着臣的名字。

臣不会让七殿下失望的,七殿下也请别让臣失望。

灯火恍惚,他触到了那只伸过来的手。
纤细,柔软,宛若无骨,却可以助他掌握天下。

 

之后,母妃亡故,正值深秋。
他在亭中独酌,举杯邀月,对影三人。

一个人喝闷酒是很傻的事情,尤其不符合他一向挑剔的审美。
却很少有人知道,他其实也并不喜欢歌舞喧嚣,灯火缭乱……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会觉得冷清。
在空荡荡的宫殿里,独自行走,灯烛不时发出的噼噼啪啪声响,宫女和太监轻手轻脚的弓着身子来去,像是突然出现又突然消失的幽灵,或者是年迈垂老的猫。他总是很用力的在地上踩出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坐着的时候,连微小动作带出的衣襟摩擦声都格外清晰。

沙沙……沙沙……

从有记忆起,便害怕这种的冷清的感觉。
觉得全天下都离他远去,被冷落,被遗弃,再也回不来。
于是便想要变得耀眼,让人无法忽视,无法忘记。

——这可不像七殿下会做的事情啊!
月白的衣摆轻飘飘的荡着,观月家的小公子从流水的曲桥上走过来,拎了酒壶把自己的杯子满上,毫不客气的在对面坐下。

——因为容妃娘娘没了,所以一个人喝闷酒吗?
一举杯,对着自己笑了笑,秀气的眉眼间露出嚣张的艳色。
低头饮酒的时候,好看的眼睛微垂着,黑色的瞳孔在睫毛下闪闪烁烁,微卷的发丝从脸侧垂下来,神情又变得极为温顺。白皙的手指间建安产的黑瓷酒盏轻轻的旋转着,并未饮尽的残酒贴着盏沿转着圈晃动,带着一点两点细碎的光泽。

迹部的手指不知不觉扶到了眼角,不知怎么,有似乎是在被引诱的感觉。
而他的直觉,一向敏锐。
扬眉一笑,他说,今天是自己的生日,因为怕别人找不到配得上他的礼物,所以才独自庆祝。

——观月公子既然来了,想必是准备了绝佳的礼物啊,嗯?

观月柔柔的笑起来,手指绕在额前的头发上,说,礼物够不够好,关键是看收礼的人需不需要……七殿下,你一个人过生日好几年了吧?

说完他缓缓站起来,微微侧身,仰起头望着夜空。黑琉璃一样的眼睛里,泛着一层微润的光泽,像是夜色中的水汽淡淡的凝了上去,从清寂中透出冰凉来。他的姿态,脆弱如易碎的晶石,却又锐利的让人无隙可乘。

那一瞬间,月光安静的从那一袭白衣上淌过去,仿佛面前的人就要变成夜露,忽倏不见。迹部觉得有什么东西一下子抓住了自己的心,不能呼吸。

观月突然转过头,对他笑了一下。
薄而优美的唇,勾出一种决绝的弧度,凛冽而锐利,却也有着奇妙的温柔。
而那种奇妙的温柔,是毒药一样的——魅惑,勾起男人最真实的欲望。
销魂噬骨,欲避无处。
而迹部景吾对于自己欲望,从来也不会拒绝。

伸手将石桌上的杯盏碗碟拂了一地,瓷器清脆或沉闷的在亭子里的青石砖上变成碎片粉末时,观月纤细的身子已经被他压在了桌上。
发丝散乱,嘴唇殷红。
腰部向后弯折,呈现出不可思议的柔软和脆弱。

两个人的眼睛,彼此倒映出对方的面容。
迹部挑起眼角,居高临下的望着他,恢复了不可一世的骄傲和自得。

——你是我的。
口气是不容拒绝的无礼和笃定。

他没有说本皇子……
观月的嘴角动了一下,渐渐扩散出艳涟的笑容。
迹部看着指节修长的手指搭在自己的肩上,身下的人挺起腰贴近了他,温润的气息吐在他的耳边。

——秋夜凉……七殿下早些回房吧……

底线早已不复存在,而那种叫做理智的存在,终于轰然崩塌。

 

清晨醒来,观月在他面前毫无顾忌的起身下床,慢慢的一件一件披起衣服。
白皙如脂的背上,留着艳丽的印痕,顺着线条优美的背脊到腰线,一直延伸到股沟,之后是大腿到脚踝。一朵朵,桃花一样的印痕,开在他的身体上,灼灼灿灿。之后簌的一下,就被白色的衣料遮上了,一层一层的覆盖起来。
观月优雅的穿好衣服,扎上腰带,理好衣摆,除了动作略有些别扭,昨夜的激烈欢好竟似没有在他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臣告退了。
脸上带着淡淡的倦意,眼角还有些许的揉红,目光却一如初见时的清明,不染片尘。

迹部靠在床上看着他的动作,心中涌上无法压抑的烦躁,不知怎么,语气变得极为尖刻,恍恍惚惚的竟不知道自己说了些什么……

——本皇子还真是没想到,你为了自己想要的东西,竟然会做到这种地步……拿自己的身体做筹码……在一个男人身下婉转承欢……

话一出口,他就已经开始后悔。
观月的眼睛忽地暗了暗,有什么情绪一闪而过,他却看不清楚。

手指绕上了额前的卷发,观月掩去了眼中的阴霾,淡淡的笑了笑。

七殿下,臣的身体,从来都不是筹码。
因为臣的才智,已经足够为臣获取一切了。

不明白这一点的人,总有一天会后悔的。


*             *             *


君心难测……文武官员们在退朝之后带着肃然的神色议论纷纷。就连沐阳王也没想到,这个看起来仍显稚嫩的皇帝竟然会骤然变脸,竟然会就这样……翻脸无情么?他根本就没指望靠这种罪名扳倒观月,不过是想为难一下他,出出气罢了,谁想到会……

不二垂着眼角站在台阶上,瞟着不远处那位老王爷阴晴不定的脸色,看来迹部的性格确实让人头痛呢。觉得难以琢磨吗?其实不过是你们太复杂,而迹部,却过分单纯。不二袖着手,微垂着头从沐阳王的身边走过去。

“王爷,您也不必太过担心……我朝监狱的环境虽然不太好,偶尔也会有人病死狱中,但观月丞相一定会受到妥善的照顾的,毕竟皇上的心思,谁也摸不透,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官复原职了呢!”不意外的瞥到那张闪过一丝波动的老脸,不二笑眯眯的望着自己几步之外的雪地,“听说……京城东南的晋华城中爆发了鼠疫。大冬天的居然会有鼠疫,您说,这算不算是异相天灾?……既然如此,带了病的老鼠,有那么一两只跑到天子脚下来也算不得奇怪的事吧?”

沐阳王愣了一下,随即露出了了然的笑容,“御史大人担心的甚为有理,本王明日就启奏皇上,加强京城的防护。”

“臣先行一步。”不二微微侧身行礼,向宫门走去。冬靴踩在厚厚的雪上,咯吱咯吱的响着,他眯着眼睛,似乎很愉悦的听着自己的脚步声。走出禁城的大门,不二四下看了一圈,却没看到自己的轿子。正在奇怪时,一顶深蓝的轿子停在了面前,轿夫落了轿,厚重的帘子被挑开了一条缝,露出半张熟悉的脸。

“忍足君?”不二饶有兴味的看着他躲在帘子后面,鬼鬼祟祟的样子。
“你府上的人回去了,我找到一家挺不错的店……”忍足伸出手,招了招,“上来,一起去吧。”


*             *             *


酒盏在指间转来转去,不二懒懒的靠在软垫上,看着旁边的忍足和一个长着一双水汪汪大眼睛的小倌嘴对嘴的哺酒。那孩子被他的舌头纠缠得喘不过气来,想要送过去的酒全都回到了自己的口中。忍足又含了一口吻上去,用手指轻轻的抚摸着他的咽喉,不知不觉就滑到衣襟里面,在胸口拧了一下,往下探去,少年一声轻喘,眼角泛起泪光,精致的脸颊染了红,微微的颤着,在忍足的怀里瘫成一团。

一杯酒喂完,忍足坐正了身体,让他靠在自己肩上,理好两个人有点散乱的衣服,安抚似的拍了拍了他的背,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仿佛刚才什么都没做过。那个小倌却不满的在他的身上扭着腰蹭来蹭去,仰着头用嘴唇去碰他的下巴,还带着稚气的五官泛起殷红的媚色,眼睛里笼了迷蒙的水汽,煞是勾人。

不二饶有兴味的望着他们,脸上的笑容始终都没改变,烛火映在他手中的酒盏里,荡来荡去。

当是在看戏么……

“在下知道御史大人一向严谨,但这种地方,就不必拘礼了吧……”忍足无奈的抬眼和他对视,只能看到他笑成弯月的眼睛,叹了口气,伸手指了指跪坐在一边捧着酒壶的少年,“这个孩子……不和你的口味?”

“我一向不喜欢男子,忍足君竟不知么?”不二坐起身,伸手在身侧奉酒的少年腰上很技巧的捏了一把,不意外的感觉到衣料之下的身体微颤了一下。他笑眯眯的对着忍足扬起下巴,“虽然男人的身子也别有韵味,不过相较之下,我还是更喜欢温软香柔的女人。”

“嗯……”忍足愣了一下,转而微笑,耳侧的发饰轻轻摇晃,“那你还来,莫非是为了故意刁难在下……”

“侍中大人把我的轿子都赶回去了,我不来还能怎么办?”不二一脸无辜的委屈样,弯起眼角笑道,“何况我心中有事,就算是真有佳人在怀,又怎能像你一样悠闲?”

“看来我这次挑的时间地点都不妥,本担心你心情不好,却反而多事了。”忍足挑了挑眉,显得颇为头痛的揉着额角,挥手让身边的小倌们下去。待门被掩上了,他转过头对不二说,“早朝时观月入狱,我想一时半刻也没什么办法,只能等皇上转过念来才好劝解,怕你心急便想拉着你来散散心……”无奈的笑了一下,忍足端起案上的酒盏就了一口,“原来不二你早就料到今日之事了?”

“早?观月回来才这几日,难道我竟会未卜先知不成?侍中大人未免也太抬举我了……”看到旁人都退下了,不二随意往身后的垫子半躺上去,举着杯子在唇边小口的抿着,淡淡道,“皇上的性子你也知道,明明都已经把命卖给他了,他却还想要别人的心,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买卖?更何况,观月可是从来不肯吃半点亏的人。”

迹部什么都想要却又什么都不肯说,求不得偏要强求,这不过是早晚的事。观月生性倔强,做事只求自己心中的公平。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场交易,而且,也只能是交易。

两个人都一时无话。
门外不知哪个房中的人在弹唱,丝竹婉转歌声清媚,不二凝神听了一会儿,却听不清歌词,吐了口气,放下杯子低低的开口。“沐阳王前几番有所举动,但都没有什么切实证据……皇上一直想扳倒他,可朝中老臣也有站在他那边的,只要他没有作出大逆不道的事情,也不能将他奈何。”不二半垂着眼帘,拿起一块水晶糕在指尖捏来捏去,“如果不能把他除掉,终究是一个隐患,以前留下来的老东西,毕竟还是越少越好……你还记得我上次提过的‘黄粱’吗?”

“你……”忍足眼中闪过一丝错愕,之后便恍然,问,“这是观月的主意?皇上知道么?”

“当然不知道。”不二柔声说,“有人喜欢庙堂之上呼风唤雨,也有人喜欢天地辽阔孑然一身。此事托于你我之手,他日后便可结庐南山,把酒看花;若是被皇上知晓了,恐怕世上再无观月初这人,只会多出深宫之中一个禁脔。”

“你怎知皇上不会放他走?”忍足皱眉,“我觉得殿下未必会强求于他……”

“你敢保证皇上一定会放他走吗?”见忍足沉吟着无法回答,不二笑道,“何况,此回瞒着皇上,也未尝不是好事。至少他解决沐阳王的时候,会比较干净彻底,我们以后也会舒服得多。”

“是啊,毕竟是自己的叔叔,恐怕他多少会有些不忍……”忍足语气一转,翻眼看他,“你们打算欺君,还偏要拖我下水。”

“没办法嘛~”不二含笑望着他,“我以前和观月是一条船上的,但是他马上就要死了,我怎么也得再拉一个人吧?”

“所以你就打算让我和你一条船?”忍足眯起眼睛,看着对面笑得含情脉脉珠玉生烟的人。

“不好么?”不二站起身绕过自己面前的案几,撩起衣摆在忍足对面坐下,“我以为忍足君会很高兴呢……”他一边说着一边向前凑,隔着矮案捏住了忍足的下颚,袖子一拂将盘碟都推到旁边,手肘撑着身子趴在案子之上望着他。

忍足微微皱眉,不二的脸就在自己眼前不过一寸的地方,可以清楚的看到他的嘴唇之上泛起的润泽,闻得到吐息间菊花酒的香气。看到忍足的表情,不二轻笑着的哼了一声,微垂着眼帘,眼睫间透出一线幽幽的莹蓝,脸上带着微醉的红晕。忍足相信自己的脸色也好不到哪去,不二的那声糯糯的鼻音听在自己耳朵里竟带了些撒娇的味道,禁不住从头到脚烧起来,全身肌肤不自然的绷紧,抓住还托着自己下巴的手,侧过了头。“不二,别闹了……”

“我没有!”不二声调一扬,伸手去够他的脸,忍足挪着坐垫不断的后仰。“躲什么,我又不是妖怪。”小声的嘟囔着,手在空中捞了几下,不二干脆爬过案子,直接压到了忍足身上,把脸贴在他的颈侧。带着偏高的温度气息喷在本就敏感的皮肤上,忍足觉得自己的身体一阵一阵的发热,挣扎着想把不二推起来,却被一只手覆上了额头。

“侑士……”额前散乱的碎发被向后撩起,水蓝色的眼睛映在他的瞳孔中,带着平素没有的艳气。

凛凛的,如刀锋般锐利的艳气。
挑衅,放肆,炙烈。

忍足怔了一下,同为男人,他对这种眼神并不陌生。
毫无疑问,自己的眼中现在也一定是这样的灼热情绪。
深吸了一口气,心跳虽然越来越快呼吸也渐渐不稳,忍足却觉得刚才被他失常的举动搅得发昏的头脑渐渐冷静了下来,嘴角终于挑出一丝惯常的笑容,“御史大人不是对男人没兴趣吗?”

“侍中大人不知道这种地方点的香中一般都会有一点佐料么?”戏谬的口吻,却能清楚地感觉到几层衣料之下对方身体因为他的话发生的变化,不二弯起了眼睛,语气变得轻缓温柔,“……而且,如果是你,就可以。”

手指从发际抚到脸侧,缓缓的描画过修长上挑的眉毛,顺着挺直的鼻梁落在嘴唇上。忍足一动不动的任他的手指游移,待到不二的手指在他的唇上摩挲时,伸出舌头将指尖卷到了口中,指上的温热软滑令不二忍不住颤了一下。

再好的借口,也不过只是借口。
忍足轻轻的笑起来,口气中是十足的笃定,“你喜欢我。”

“不,我不喜欢你。”不二的动作停住了,愣了一会儿坐起来,收回沾着忍足唾液的手指放在自己的唇边舔了一下,眼角还带着醉意,瞳孔中却已恢复了平日拒人千里的锐利光泽,声音冷清而平静,“人都是一样,越是自己喜欢的东西,就越看不清,越看不清就越危险……所以真正喜欢的东西,是不可能存在的。忍足君妄称红颜知己满京城,难道连这一点都不清楚么?”

“周助,承认自己有弱点让你这么害怕吗……”忍足盯着他的眼睛,他隐隐的觉得只要不小心眨了眨眼,就会错过这个机会再也无法碰触到对方的心,他提高了声调,不容回避。“承认自己喜欢什么,有这么难吗?”

“我怎么会怕不存在的东西呢?”不二被他的眼神盯得心中一阵抽紧,突然有一种被困住的紧逼与不安,声音徒然升高,尖锐且带着愤怒,“难道你以为,就凭你也会成为我的弱点吗?”不二似乎自己也被这样的语气吓了一跳,一时间只是呆呆的坐着,双手无意识的握在一起。“如果……”他突然勾了勾嘴角,抬起头对着忍足笑了,“如果我喜欢你,你会给我么?”

“只要你是喜欢,我没有什么不能给你。”忍足的表情缓和下来,叹了一口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伸出手帮他整理衣襟,露出温柔的笑容,“不二君,今天我们都喝醉了,回去吧……”


*                  *                   *


入暮时分,天色渐渐黯淡了。  忍足远远的就看到了上书房的灯火,在苍灰色的背景中异常明亮。  刚才回到府中还没喝上杯茶,就接到了皇上传召入宫的口谕,他匆匆了整了一下衣冠便跟着走了。  之前在伶馆,忍足说回去了,不二却不肯。 两个人又叫人来唱了几首曲子,喝酒谈天,漫无目的的说了些闲话。看看天色晚了,不二才起身说,走。这时也许真的有些醉了,不二才上轿子就睡着,闭着眼睛靠在他怀里,异常安稳,就连把人抱下来让府上的人接进去时也没清醒。 那人究竟是真的睡了,还是为了躲开和他共乘一顶软轿?他和不二之间本来是离得很近的,虽然没什么共担当的大事,感情上却暧昧的只隔着一层窗户纸,常常也无伤大雅的相互调笑。现在不二拉着他背着迹部一起放观月走,算计沐阳王,两人算是在一条船上同生共死,却不小心把纸捅破了,私底下恐怕反倒尴尬。

自己明明不是孩子了,明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却在面对某些人……

一而再,再而三。
做多余的事,说多余的话。
一点一点地把自己逼到无可挽回的地步。
 拢着手跟在领路的公公后面安静的走着,想着方才的事,忍足勾着嘴角,露出隐约的笑容,说不清是无奈还是自嘲。

迈过上书房的门槛,忍足对着灯烛之中的背影屈膝行礼。
迹部转过身来,让他起来,坐。声音平静,脸在背光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

“皇上传臣何事?”忍足等了一会,不见迹部开口,忍不住问。

“……嗯啊?”迹部的目光不知落在什么地方,猛然惊觉般转过来看着他,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忍足,朕问你,朕这个皇帝做得如何?可是昏君么?”

“皇上是天生的帝王,英明神武比之先帝丝毫不差,如今天下平定百姓安居,自然决不会是昏君……”忍足揣摩着他问话的意思,小心翼翼的瞧着他的神色, “皇上若是要问,今日早朝之上,臣等为何不为丞相求情……”看到迹部的嘴唇抿成一道极薄的线,忍足犹豫了一下,慢慢地说,“朝中的事毕竟还是皇上一人说了做主,臣子们无非也就是做个旁参,那时若是开口了,沐阳王和那些老臣难保不会再牵扯些别的出来,到时反而多了麻烦。毕竟皇上和丞相……何况此事,丞相自己已经认了,臣不知道是何缘由,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况且,皇上不开口由臣等来说,就不怕丞相心寒么?”

最后几个字的声音变得很轻,但迹部还是听清了,冷哼了一声,“难道,朕就不会心寒么?一个两个都是这样,觉得不管什么一定是朕的问题。”

“臣的意思是,不管是谁的问题,只有皇上自己能解决。”忍足心中暗暗一动,一个两个——莫非之前皇上还召见过别的人了。

“忍足。”迹部抬眼看着他,“朕……不知道,还能怎么做。朕一直觉得,没有什么是得不到的……但是现在,只不过想要一颗心,却比征服天下还要难。”

迹部的眼神明亮且辽远,并不迷茫,而是一种空空的寂寞。
就像远山 寒碧飞鸟无归的寂寞,倚高楼雕栏,空有歌弦红腻,却等不到想要的那只鸿雁。
咫尺天涯,音书难传。

“朕也许做错了什么,可没有人告诉朕。观月什么都不说,他想要什么,他的愿望,他的希望,朕一无所知。所有能够给的一切,地位,权力,财富……朕都可以给他,但是这些都不是他要的。”

虽江山未定,但他已金殿接印,稳登帝位。
与凌国之战,即使不派观月为将也不过就是多费些年月,总会结束的。
旧王老将手中的兵权,慢慢也总会收回来的。

若说徐图之计是隐患不除,夜长梦多。让观月一介文士,领本国三分之二兵马,与凌国一绝死战,又何尝不是兵行险着,成败悬于一线?
这两般中的利害,怕是谁也计较不出高下。

——七殿下,在下全力助你铲除障碍,登銮及帝。

迹部缓缓扬起头,目光越过忍足的头顶,透向远处。
“朕以当日的誓言迫他领兵,并不是真的要他去……”

观月的性格他很清楚——不轻易信任别人,对身边之人的短处看得清楚,对经旁人之手的事情总是不放心,而且也不能忍受重要的情况不在掌握。

胜负攸关的战局,情势瞬息万变,他定然不避凶险,亲赴前线。即使不能上战场,也要坐镇城头亲自指挥。
刀箭无眼,他并不想让观月去战场,然后死在自己不知道的地方。
即使不会受伤,他也不知道观月瘦弱的身体能否忍受北地的严寒,能否支持他事必躬亲所需要的精力。

但是,观月却在金殿之下叩首领命,抬起头时墨色的眼睛灼灼如星,毫不犹豫的接印而去。
这个人,究竟要逞强到什么时候,这个身体究竟藏了什么力量,可以在大殿之下即使是跪伏,脊背也笔直。他一言不发的看着观月被逼赌誓,挑起眉笑着命人授将印虎符,却在龙袍的金纹织锦之下把手狠狠的攥成拳。

留人的话说不出口,迹部景吾要成霸业,兴天下,做名垂千古的明君。
他想要成自己的大愿,就不能把观月视为情人。

观月走的时候,一身盔甲披挂,似乎纤弱的身体都会被压断。
他走上前似乎是想要抓住那双手,终于还是伸手拍在了肩上。

——爱卿此去,务必小心。
——与其说这种话,皇上还不如祝臣早日得胜还朝。

笑容骄傲自信得刺眼。
观月按了按剑柄,翻身上马。
他觉得自己瞬间窒息,被什么东西狠狠地抓住了,之后就是凛凛的度日如年。
前线的战报一封一封,朝臣的奏折一张一张。
直到观月被一箭射穿胸口。
他在空空的大殿中,听着灯火的噼啪,听着窗外的风声,听着自己的呼吸。
墨顺着笔尖滴落,在纸上渐渐的洇成一团,字迹难辨。如同远方的那件雪白的中衣,被鲜血染得一片腥红。
天下,无论什么时候都在那里等着他。
但是人不一样,会离开,会死去。
得到的越多,就越贪心越不知足。

他都想要,都不想失去。

“他去了,又回来。什么都没有改变,观月还是那样,无论朕做什么都不为所动。这天下难道还真有朕握不住的东西么阿,嗯?” 他的手,可以持国玺扶龙头江山翻覆如等闲,为什么却牵不起另一双手。
观月初!他只不过想要一句话,他却怎么不肯说。

“皇上只是做了一个帝王应该做的事情。”忍足谨慎的挑选着词语,迹部突然在他面前流露出内心的情感,反而让人觉得有点无措,他可以倾听但并不太擅长安慰人,且迹部肯定也不喜欢被人安慰……“您无论在做什么决定时候,潜意识中都是把‘王’的责任摆在最高位,这实是我国百姓的福祉。正因有您这样英明的君主,我国才能击退凌国之兵,皇上大可不必如此困扰,您无论何时做出的决策都是正确的……”

说着这样的话,忍足自己都觉得是在胡扯,可除此之外他想不出别的应对方法,毕竟面前的人已不是少年时把酒同游的好友,言语无需顾忌。

那个高高在上的座位,一旦坐上去了,就再也下不来。
再没有人,在身侧并肩而立;再没有人,同席弹杯而歌;再没有人,尽情一生一场。
那些人,携手风云,指点河山,开怀共醉,都再也没有了……

迹部望着那张说着毫无意义的言辞,还要作出忠心不二的表情的脸。眼神黯了黯,摆了摆手让他退下。
忍足弯腰令旨,直起身时对上了迹部的眼睛,空寂安静,清冷高傲,如同夜色中浩淼的秋水……他下意识的脱口而出:

“皇上为什么不把这些话直接对丞相说?”


*                   *                       *


不二去探监的时候,正看到观月低着头用筷子一粒两粒的往嘴里送饭,低垂的眼帘上睫毛羽翼似的轻轻扇动着,神色一片清平。

牢房虽然不大,但很干净,墙角铺着的一床被褥是崭新的,枕头边上居然还放了一本书。
观月一身青灰色的布衣,捧着碗坐在冰冷的砖地上,面前是两碟菜。
他面容并未见清减,只是数日幽闭暗室,肤色渐白皙了。
半伸腿坐着的样子很是安好,眉眼间少了几分荏苒风霜,反倒显得愈发俊美。

不二才跨过牢门,守卫又紧着叮叮当当的把锁再扣上。
等听着到身后的脚步远去了,不二才走到他近前,在他对面的地上坐下,开口道,“丞相大人看样子过得不错嘛。”
观月撩眼看他,淡淡道,“你也来住两天试试,就知道滋味究竟如何了。”
“偶尔修身养性不好么?”毕竟观月日后如何尚且未知,也没什么人敢这么快就落井下石,这牢中的待遇如何,不二倒是放心得很,如今看到他的样子,更确定他并未吃什么苦头,笑笑道,“你每日面壁,一定感悟颇多,百年之后灵台上说不定还能有你一个位子呢?”
观月上下看他一遍,扬起脸哼了一声, “你在外面好吃好喝,竟不知道给我带些进来吗?”一边说着,一边用筷子敲着地上的盘子,脸上的宁静瞬间消失,换上了一副挑剔不满的神情。
只一眨眼,又变回了那个他所熟识的观月。
不二轻笑,“你自己去死就是了,难道还想拉我作陪?”
“若真有人肯陪我去死……”观月挑起嘴角,声音变得轻柔,“我便是什么都没了,也觉得快活。”
“你旗下那些将士当初不都陪着你鬼门关里走了几趟?”不二叹一声,“共死不难,同生却不易。人大多只想着求仁得仁,却不知投桃报李,你一日记着自己是观月初,便一日不能快乐。”
观月不说话,低着头望着自己的左手,那上面有一道伤痕,从虎口斜到掌心。虽然愈合了,却仍然狰狞。

当日战场之上,麾下小将切原赤也贪功冒进,孤军深入敌阵,被困在右尧岗上。
他命人趁夜色佯攻主营,又命细作去烧敌军粮仓,自己则领兵前去救援。
等把满身是血的切原带回营来,他回帐解甲,头盔却当啷一声跌在地上,才注意到自己左手上不知何时多了一道深重的伤口。
此次又死了多少兵士,还未得报,却可料见。
在敌军苦心埋下的探子,也都是精挑细选出来的得力人手,数年来苦心经营,小心翼翼……恐怕也折在偷袭中了。
他却不能说什么,责怪或是处罚……那么把切原救回来,死去的那些人,就毫无意义。

切原赤也,见到时已经杀红了眼,背靠着一棵树不认敌我的发了疯似的乱砍。
好不容易把他打昏了带上马,他埋在自己背上迷迷糊糊的呜咽,小动物一样的声音,含混不清,却让人心里抽紧得难受。
来之前,切原的老师幸村精市来见他,那是个温润如水也犀利如刀的男子,身体却不好,自幼多病。幸村并没有说很多话,只是说,切原是自己最得意的弟子,也是唯一还活着的弟子。
他望着那双平静的眼睛,说,他会把切原平安的带回去。

究竟是为了那个人的托付,还是为了一个诺言或是信任……然而只是这样,值得这么多的鲜血和性命吗?
千军易得,一将难求——切原赤也,毕竟是不可再得的战将。
大帐之中烛火抖动,他望着手上的伤口,血半干了,泛着皮肉。
疼痛,这才一阵一阵的往心上扎过来。

——这些都是为了什么?
他观月初,本是最爱惜自己的人,为什么会毫不犹豫,不畏死生?

君子一诺。
冰、凌之战,终究不负所托……如此而已。

观月闭上眼睛,又睁开,缓缓攥紧了手,说,“若忘了自己是谁,又怎能快乐?”
“等当真忘得一干二净的时候,以你现在又怎能料见?”不二笑着的从怀里掏出一张叠了三折的信,放在他面前,“早知你要自寻死路,我当初何必费力压下那么多弹劾你的折子。这可是最后一次,今后各走各路,互不相干。”
观月拈起那信纸,收在袖中,潋滟一笑,“我们本就不相干,你何必帮我?”
狱卒已过来开门,不二站起来,掸掸衣摆,展颜道,“谁知道呢,大概是为了你那张好看的脸吧?”说完,转身走出了牢房。



*                                  *                                 *



“所有给观月求情的一律不见,你们要是愿意就在外面跪着好了!”

“皇上还说了,冬日寒重,各位爱卿不妨让人多送几件衣服过来。”太监袖手站在殿外,对着跪在台阶下的几位大臣甩下一句圣旨,转身回去了。

这冰天雪地,皇上也恁狠心。忍足偷偷摸摸的掖了掖官服,瞟了眼左右的人,都个个不畏严寒的跪得笔直,丝毫也没有要撤的意思。在心里叹了口气,忍足一边打哆嗦一边低着头苦笑,一早眼皮跳,就知道到没什么好事。隔了两日皇上对观月之事还没有动静,大家都耐不住了,纷纷出揣测。这不他就被人拉着同来劝解迹部收回旨意。
所谓“盛情难却”,又顾及到以后还要在朝堂中混,忍足迫不得已默默的跟来了,还要不情不愿在这冰天雪地里做出“国不可一日无观月,皇上要是不收回成命,臣等就跪死在这里给你看”的硬骨头样子。

牺牲自己的健康试探圣意,这真不是他的风格啊……倒是太监说的那个圣旨,颇有几分不二的神韵!


隔着堵宫墙,不二此时正在殿内对着一盘棋不动声色的思索着。

“哼哼,爱卿可有对策啊,嗯?”迹部得意地看着坐在对面不二,颇惬意的喝了口茶。
伸手拈了白子,不二抬头一笑,“皇上想知道什么对策?外面那群顽固不用管他们,反正冻冻也死不了,病了正好回家将养去。”把手指往棋盘上落下,啪的一声脆响,“不是正好称了皇上的心?”
迹部挑眉,眼底泛起暗色,嘴角却带起笑,走了一步道,“少来敷衍!你知道朕问的是什么吧!”
不二按下一子,仍温和的笑着,“皇上,先耐不住的人,可是要输到没本的。”言毕,轻巧的提起了几枚黑子,丢在手边的盒中。
英挺的眉皱了皱,“难道朕还要等?”
“那要看皇上有没有把握,能等到低头妥协的那一天。”不二摩挲着手中的棋子,光滑的白玉在泛着淡淡的莹辉,“这局棋若一定要分出胜负,只再有一盏茶的工夫。但想不想下下去,还不就是皇上的一念之间?”

在权力面前,谁也没有选择,生死福祸,不过是一句话而已。
迹部沉默的注视着棋局,侧脸的弧线如同峭壁之上的柔花,孤寒绝美。
半晌,他抬起眼,淡淡地看着面前的臣子,“这棋朕反正输定了,不下了。可是观月……朕不信他不低头。”伸手在盘上一拂,经纬散成了一片无章的凌乱,棋子跌下小案,有几颗叮叮当当的在地上弹着滚出去好远。

“观月会怎么样……那只有皇上最清楚了。”不二低头捡起脚边的一颗黑子,放回盒中,温润一笑道,“我倒是知道外面雪地里可真有几个老骨头,要受不住冻的……”
“哼,那赶他们走吧。”想了想,迹部又补了一句,“就说朕早有决定了,总之先让他们回去再说。”

应了句“臣明白了”,不二起身告退行礼。
迹部在榻上倚下,看着宫人们匆忙得从角落处走出来,弯着腰拾捡地上的棋子。
殿里早已点上明亮的灯烛,暖炉里的炭火也燃得发亮,宫女端走凉了的杯子换上热茶。
年轻的帝王望着窗口黯淡的天光,只觉得身在一个全然陌生的遥远地方,虽然身体并不寒冷,心中泛起一阵阵的冷意。


出了殿门,不二对着台阶下闻声抬起头众人笑眯眯说;“传皇上口谕,‘今日天气严寒,让各位爱卿速速离去,朕自有考量,你们回家好好想想再来。’”说完望了一圈,踱着步缓缓走到跪在边上的忍足面前,轻轻踢了踢他,小声道,“跪傻了?怎么还不起来?”
“腿麻了。”忍足一边揉着腿,一边笑着抬起头,更加小声的回道,“我就知道是你。”
不二伸手把他搀扶起来,贴在他耳边道,“要不是知道什么倒霉事都一定少不了你一份,我才不管那群老头的死活呢,把他们冻废了才好!”
膝盖一下冻得几乎没了知觉,忍足站立不住,几乎全部贴在不二身上,“御史大人这算是哄我开心吗?”他侧头靠着不二的肩,呼吸的白气全吐在了不二的脸颊上,“明明还要靠着那些老臣对付沐阳王,你能真让他们有个长短?”
“不,本官这几天想明白了,只要有你在,我们什么人收拾下来?难道还非得借那些糟老头?”不二架着他慢慢往外走,回头望了一眼阴沉的天色下深重肃穆的殿宇,笑着摸摸他冰凉的脸,“我算是想明白了……”

——只要有你在,就比什么都好。



*                                  *                                 *



观月拿着不二给他的那封信,凑到烛火边。
火苗舔着纸边,只轻轻一触,便飞快的卷撩起一块灰白粉末。观月紧紧的盯着,伸手托住那点纸灰。
他的脸在火光中影绰闪动,明暗不定。
深重如晦的眸色,只映出一点亮,在幽暗的海中恍惚摇摆。

谁都想光鲜漂亮锦衣绸缎的活着……

早就被血锈蚀了的宝剑,能不能打磨一新,便被当作从未浸染过那些风雪杀戮,在壁上静守岁月的挂着?能不能安心做一件饰物,而不会有夜夜龙吟,扰人不能入眠?能不能忘却今夕何夕,就这样割舍了红尘万丈,再无悲苦执念?

若观月初是代代相传的古老手工作坊打磨出来雕着神秘纹样的弑人利器,迹部景吾便是皇家工匠堆砌珍宝铸出来装饰着璀璨宝石华丽耀眼的贵族之剑。

他永不是他的鞘。
反之亦然。

他轻叹一声抿起嘴角,手指往前递上,淡黄信笺转眼成灰,落在他的掌心,小小的一堆。用指尖把灰烬细细的碾了,小半倒在送来的菜上拌匀,一多半都搁在了水碗中。摇晃几下,一仰而尽。

人心宽广,容得了天下。但人心若狭隘,对待自己都不留余地。
所以即使他们确实相爱,也不得不各自选择,无法相守此生。
他只要独占,他亦无法分享。有些人永远不懂什么叫妥协,无论是情非得以也好,身不由己也好,都早已没有了选择。
迹部景吾要观月留在他身边,不用约定厮守,也能束缚住脚步。
观月初想住在迹部的心里,无须日日相对,却霸占他一生念想。
纠结半生,烟水两忘,一世孑然。
只不过是代价。

观月靠在墙角,凉气透过衣料侵入背脊。他打了个寒噤,环起双臂,慢慢阖上眼帘。
再过十几天,就是冰国的帝王迹部景吾和皇甫小姐大婚的日子。之后,他还会再纳嫔妃,立后,等有了几个皇子,便要为立储慎重抉择。景帝会作为一个明君写在冰国的史书上。冰国的皇世会代代相传,千秋万载。
而过了今夜,这世上就再没有观月初。

几步之遥的小桌上,一点烛光如豆,映着他纤瘦的身影,斜倚在墙壁上,摇摇晃晃的拉出一个黯淡的人形。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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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7/05/14(Mon) 14:00: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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